金木水火土命查询表这一次,我们选了类风湿关节炎作为窗口来一窥中国繁荣的民间和祖传秘方市场。因为你可以从这个光怪陆离的风湿江湖里看到大部分中国式医疗所的套和话术。
一方面,现代医学对它的治疗结果尚不那么令人满意,而打着“祖传”“民间”“无毒”“无激素”“无副作用”旗号的,看上去比写满了概率和不良反应的现代医学疗法更加靠谱;
另一方面,中国对医疗广告的监管薄弱,几十年的民间、秘方运作已经积累了遍布全国城乡的丰富经验和人才,这才造成了今天尴尬,甚至触目惊心的局面。
离开火车站已有 40 分钟,地图显示距离目的地小于 1 公里,出租车驶入一个满是艾灸和推拿招牌的小巷,终于,车停在一个额头上挂着类风湿医院大字的大门前,交叉的杂乱电线掩映下,大门和医院官网上的照片形成了一个对比鲜明的买家秀和卖家秀。
医院的诊室占了一栋 90 年代老旧居民楼的四分之一面,斑驳的白瓷砖和鲜艳的海报映衬着隔壁灰扑扑的阳台和阳台上杂乱的晾晒物。
院落侧边一面已经难辨颜色的砖墙上,刷着雪白的美术体大字。正是那位从未接受过正规的医学教育的院长的名言,“治好病的医生就是好医生。”
不知是篇幅太小,还是这家医院深谙简洁之道,网站上的另外一句名言——实际上也是各个民间医疗机构网站的名言——“照教科书治病的不是专家,而是医务工作者 ”并没有印在墙上。
候选 A 机构的主打产品是一种神奇的药草,生长在云南、缅甸以及越南的部分深山中,虽然并没有任何资料记载。
出身医学世家,因为母亲治疗风湿而发现了这种药草的医生解释,这种神奇的药草有激素的治疗作用,却并未发现有激素的副作用。
这种神奇的草药大约是 2015 年开始在网络上红起来,一两年的时间内,它开设了上百个 QQ 患者群,以便于患者邮购药物。
这种神奇的药草拥有自己的百度贴吧、一个打着养生旗号的线上网店,贴吧里还有医院人满为患的照片,但它并没有指明自己的医院在什么地方。要进一步了解这种神奇的药草和这家医院的信息,需要填写一个患者档案,包括患者的“最近化验结果”“相关化验单和病历图片”。
候选医疗机构 B 的名称里没有医院,它自称研究所,主打一种汤剂,在各个患者论坛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我成功地以家人患有类风湿之名打入了它的服务 QQ 群,得到了群内那位张姓医生每日的科普文章,以及对疾病注意事项的亲切关怀。
然而,就在我准备动身前往这家研究所进行考察时,那位医生在 QQ 群里发布声明:“由于研究所下属门诊外包他人经营过程中存在违规操作,致使相关监管部门上门调查,并暂停全部工作……”
之后,管理者又建了入群门槛颇高的微信群,入群者必须经面诊或互联网诊断且购买过研究所自制汤剂。而那里的诊所恢复工作的消息,我在之后的一个月里都没有听到。
我最后去考察的那家医院便是候选 C。与前面两位同行相比,C 医院的宣传手段还停留在上个时代,当我们去搜索类风湿医院的时候,它总是跳出得非常欢快,在那家公司网站的首页上,有小方块一样的患者故事,从 8 岁的小学生,到名叫 Eric 的女性外国友人。
对了,根据网站,那家医院目前已在国内的多个省市开设了分院,还在美国和新加坡都开设了分院,你甚至可以看到那家医院的美国分院遇袭的新闻,据猜测是同业嫉妒所为。
当我问到我所认识的那个省的两个患者,他们都表示听说过这家医院,很有名。与互联网上捕捉陌生患者的同行们相比,那家医院擅长各种更为落地宣传手段,比如当地滚动播放的型节目。
我问一个当地人,难道这种医院不会医闹吗?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曾经有位患者去这家医院就诊,回家后越想越觉得自己了,打电话要求退药退钱,对方问他,愿不愿意参加一个(广告)节目的有偿拍摄,他便同意了。就这样,一场潜在的医闹消弭于无形。
从各个方面看,以关节活动受限、疼痛与变形为主要症状的类风湿关节炎完美地符合了骗子们对疾病的需求:
患者对现代医学的治疗结果不甚满意:现代医学目前也只能做到控制病情,尚无法做到病人们所热切期望的完全治愈——不再吃药,永不复发。
她 11 岁那年确诊了类风湿关节炎,之后是求医、、尝试了各种正规和非正规的办法,都无法根治。
直到一个江湖游医告诉她,“不要吃(别的)药,只吃我的药。两年,你就像正一样了,但是吃我的药很疼,还可能不能走,你要忍着。”
每隔两个月,小雪会向他邮购药丸,从 2013 年开始,她了两年多。但疼痛也开始了,不间断的疼,一动就疼,晚上完全不能出门,只能放松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疼痛才能稍缓。
到了 2016 年,她的膝关节从原来的稍有弯曲变成了弯曲 90 度无法伸直,像那位医生说的一样,她从能走变成了不能走。
在这些机构里,那些不小心会把类风湿说成是“内风湿”的“医生”们,一方面极尽渲染风湿病的危害和难治性,将之称为“不死的癌症」”,一方面又极力地混淆类风湿的概念,将普通的骨关节炎也诊断为类风湿关节炎,并将其“治好”的例子非常普遍。
虽然在人类这个种群中,风湿是一种具有悠久历史的古老疾病,然而,我们对这种疾病有所认识,但这认识在数千年来一直是不够,甚至错误的。
一直到上个世纪,自身免疫系统导致的类风湿关节炎与骨关节炎才被正式分开,而针对类风湿的可以关节的药物的出现,则需要等到距今 50 多年前。
根据《 2018 中国类风湿关节炎诊疗指南》,中国的类风湿关节炎的发病率约为 0.42%,总患病人数 500 万,因涉及到人体复杂的免疫系统,几乎无法彻底治愈,治疗以控制症状和关节为主;而骨关节炎在 50 岁以上的成年人中的发病率几乎有 50%,预估的总患病人数可能超过一亿。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针对风湿与类风湿的独门与民间名医层出不穷。而大量的骨关节炎患者则被推向了良莠不齐的私立诊疗机构,或是民间。
这些江湖郎中式的治疗可以追溯到很早,到上世纪 90 年代初,一些较为“标准”的治疗方法,蜂毒或是蚂蚁疗法便已经逐渐成型,但当时并没有形成什么规模,主要靠口口相传,最多贴个电线杆广告。
那位陪我去参观 C 医院的患者大姐向我描述了她在上世纪 90 年代使用过的蜂毒治疗,“刚刚查出类风湿那几年,坐火车(从)到天津,没什么诊所吧,就一个小屋子。(治疗师)用镊子从一个竹筒里夹一个蜜蜂出来,往我发病的关节上扎一下。我主要扎的膝盖,一个膝盖扎七八针,扎完后整个腿都肿起来……大概一周两到三次,我了一个月,发现没啥用……”
一位三甲医院的风湿科医生回忆起他们曾见过的一位民间名医:那人没学过医,是个厨子,他觉得蚂蚁可以搬动比自己重量大很多的东西,关节一定很强健,可以用来治疗(关节炎)……
与今天的互联网创业有点类似,在这个领域,讲故事很重要。讲一个蜜蜂、蚂蚁、神奇药草的故事,或是讲个祖传秘方、神农尝百草类的故事,然后,想法儿把故事传去。最开始,也许是有人走入了,花一点钱,在中缝投放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广告,然后,逐渐地,让患者先来信咨询,邮购药物,这类的方法,曾经成就了一个时代。
从 90 年代后期开始,类风湿的祖传秘方的传人们开始琢磨起如何宣传、如何“蒙”到更多的患者,这件事情来。在中缝投放小广告,让患者先来信咨询,然后邮购药物,是他们找到的第一个办法。在那个阶段涌现的一位“名医”是河南台前县的刘广清。
根据当时的报道,刘广清高中毕业,曾做过村医。依靠一个从舅舅那里继承来的祖传秘方,刘广清制作出了一种名叫复方川羚定喘胶囊的药,申报了国家专利,获得了一份“院内制剂许可证”。
在那个年代,一个药物不需要获得药监局的上市批文,只需要有院内制剂许可证即可在医院内部销售使用,但不能拿出去卖。拿到批文后,刘广清注册了一个“台前县哮喘病研究所”,开始了他“函诊”和“函购”地生意。在电信网络还不甚发达的那个时代,患者只需来信讲明病情,刘广清们把药物邮寄给对方。
当时,台前的两大知名神药包括治疗哮喘的复方川羚定喘胶囊和治疗类风湿的湿痹胶囊,两种胶囊的主要成分都是激素——大量的激素和致瘾性药物被碾压成粉,灌入胶囊空壳中。
对于过敏性哮喘与类风湿这两大与免疫系统有关的疾病,激素了暂时性疗效,也保持了患者对这种药物的依赖性,然而,长期大量的激素对患者心血管等系统造成的压力,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死亡。
在 2000 年前后的邮医最盛期,台前县下辖村里的很多人家都有生产胶囊的小作坊。直到 2003 年,开始陆续有病人因服用这些药物而死亡,这种「神药」的危害才开始逐渐为所认识。直至今日,看广告然后服药为主要方式的风湿治疗法仍是民间风湿治疗的一个重要分支。
邮医时代后,随着互联网的兴起,专科医院加上网络广告的形式变得日渐规模化。与莆田系的医院一样,这些“类风湿专科医院”们一方面依赖线上广告维持热度,另一方面依靠广告,线下的医托等各种形式导入病人。
因为医疗机构注册不易,更多的机构便如刘广清当年一样将机构注册为“研究所”,通过论坛里「」的网络医托来进行宣传。这些研究所注册时往往是作为「不含治疗和医疗健康咨询」的咨询企业,但实际操作中,医疗机构 B 这类“研究所”所提供的医疗服务几乎与 C 医院并无二致。
2016 年魏则西事件后,医疗广告竞价排名一度成了过街老鼠。新的以 QQ 为代表的推广方式开始日渐繁荣,这种小圈子的通讯工具可以更准确地定位目标人群。
在 C 医院的候诊室,贴着醒目的公告:“本院告诉所有患者用中草药打碎煎煮入药,符合药品管理法,受法律。”如有疑问,可咨询当地药监部门再行购买,本公告已在药监部门备案。
根据 2017 年 7 月 1 日施行的《中华人民国中医药法》,国家鼓励医疗机构根据本医疗机构临床用药需要配制和使用中药制剂。医疗机构配制的中药制剂,应按取得医疗机构制剂许可证,并向所在地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药品监督管理部门备案。
在我们去考察的 C 医院,当我们质疑这种疗法的疗效,对面那位毕业于某网络上找不到名字的中医药大学的医生在电脑上让我们看了一份病人名单,带着地址和联系方式的,她说:“这些人都是在我们这里治疗后有明显改善正在持续治疗的。”
对常年遭受慢性疾病的患者而言,式的活生生“治愈者”显然比治愈率的数字来得更值得信赖。
因为,医患间不同角色带来的隔阂会进一步加强病人的这种误判,患者会认为,医生没有得过这种疾病,便无法真正理解他们的感受。一位接受采访的医生曾提到,“很多时候,我们(医生)说再多病人也不一定听得进去,但情况类似的患者一说话,他们马上就听了。”这位医生希望在风湿免疫这类需要长期治疗的慢性病领域发展患者组织,让患者去教育患者。
但难题在于,我国仍有 60% 的医院未设置的风湿病专科,现有的风湿科医师仅有 7200 余人,且其中超过 80% 在医院工作。这些人满为患的大医院并没有多余的人力来组织这类的患者组织,而依靠患者们自己却往往缺乏资源和管理能力。
与正规医疗机构的患者教育困局形成对照的是,具有着充足资金和丰富经验的医托们活跃在网络上以及各大医院门前。退休后致力于规劝病友进行规范治疗的一位老大姐曾告诉我,成立一个患者 QQ 群是件很严肃的事情,群管理者只要立场有一点点不坚定,这个群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广告或是卖药群,几乎无一例外。
如果说类风湿本身的复杂性为和秘方们提供了广阔的市场,那么,中国历史悠久的中医药就被骗子挖空心思所利用,为病人们提供了一个美好的想象空间,然而,完全不需规范治疗,只需几剂药即可完全治愈,绝不复发的和秘方,可信度究竟有多高?
中国医结合学会风湿病专委会主任委员、浙江中医药大学前校长,浙江省新华医院风湿免疫科学科带头人范永升教授向我们解释:“类风湿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不可能短时间内治好,都是要长期服药,控制病情,保持病情的稳定的。这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也是目前医学的现状。中医西医都是这样。如果超越了这个规律,那肯定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在临床上,对中等程度及其以上的重症,我都会采用医结合的方疗,可以实现疗效更好,副作用更小的目标。当然也不排除某些民间单方有效,但前提是要做临床研究,只有在临床得到验证的单方,才能推广应用。”
在《凯利风湿病学》的替代疗法一节中,也提到了“草药与关节炎”,文中提到很多患者会在规范治疗的同时使用一些替代疗法,它并没有全盘否认草药这类替代疗法,譬如:两种印度药草、雷公藤以及姜提取物,对风湿病可能的缓解作用。
但在那一章中,草药的替代疗法始终被认为是正规疗法的补充,且书中特意强调,并非天然的就是无害的,尤其考虑到草药中的部分成分可能会与部分西药成分发生作用,「风湿医生有必要问清楚病人是否正在使用草药配方」。
根据中华医学会风湿病学分会主任委员、协和医院风湿免疫科主任曾小峰今年发表于《中华内科学》上的一篇文章,“我国类风湿患者的治疗达标率仍不足 20%,远低于发达国家。”
是类风湿关节炎造成的最严重的后果之一,不治疗的情况下, 75% 的类风湿患者在发病两年内即可出现骨。
根据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关节病是目前我国肢体残疾的两大主要原因之一。而这些关节病中,类风湿关节炎的率高居首位。根据 2018 年的《中国类风湿关节炎诊疗指南诊疗指南》,我国类风湿关节炎患者在病程的 5~10 年,10~15 年,及大于等于 15 年的率分别为 43.5%、 48.1% 和 61.3%。
中华医学会风湿病学分会前主任委员、大学人民医院风湿免疫科主任,也是中国类风湿关节炎研究和诊疗方面的领军人物栗占国曾经在中华医学的一篇综述中,“不规范用药和误治是类风湿关节炎的主要原因。”
规范治疗难以的原因,有人认为,是因为患者药物的不良反应。与们声称的无毒无副作用相反,需要长期服用的类风湿规范治疗中使用的药物们看上去往往不那么友好,比如:在风湿免疫科视同“米饭、馒头”一样的一线药物甲氨蝶呤,更为所熟知的身份是癌症化疗药物,甚至它自己的说明书上都尚没有把风湿免疫类疾病写入适应症范围。
而更深入的分析则指出,也许对疾病的认识不足,与疾病相关的正确知识难以获得,才是规范治疗难以的真正原因。
事实上,与我们沟通时,一位医生也曾提到,如果目前的公立医疗资源不是如此紧张,医生可以与患者有更多的交流,让患者更了解以及更信任正规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进而规范治疗也许不是难事。
在南京医科大学于 2010~2012 年在患者进行的问卷调查中,作者分析说:不知是否需要长期服药,治疗方案太复杂,以及对疾病没有足够了解,以及,经济因素等是类风湿患者无法遵从医嘱的主要原因那篇论文认为,“风湿免疫科发展较晚,之前主要由非专业人士靠广告宣传患者,导致患者过于相信,而对专科医生的治疗方案不能接受。”
到 2014 年,医药行业的广告投放中,风湿及骨病药的投放占第一位,且这类药物,品牌形象广告不多,目的主要是用来促进销售。这个领域的市场中品牌众多,竞争激烈,从我们的调研选点到采访归来,一个月的时间,百度上搜索类风湿医院,C 医院已经从第一页的前三落到了第二页的低端,占据他原来的是邻省的一家以祖传中医为特色的类风湿专科医院。
被疼痛了 700 多个晚上,最终不得不进行关节置换的小雪告诉我,“你知道,我病了这么多年,实在是太想要健康了,当时我就想着那个卖药丸的给的承诺,熬过这一两年就好了……后来北大人民医院的医生跟我说,我们的药都是要真正有一定的临床治愈率才会投放到市场上,你去问问你吃的药丸的治愈率是多少?我一下子就被点醒了,我认识的一起吃药丸的四个人,有三个都跟我一样,都要换关节了。”
想起这段经历,更让她的是:“为什么一直到 2016 年,我看病看了十几年,我才知道一些真正重要和基本的信息,譬如说,北大人民医院的风湿免疫科才是看类风湿关节炎的好医院,这么重要的信息我用了十几年才知道,而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诊所广告,各种不靠谱的宣传,我不经意间在任何一个地方就能看得见……”
(感谢大学人民医院李春、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周桢源、仁济医院南院孙芳芳、徐雯雯、仁济医院浙二中医科金晨宇、丁香诊所聂顺利及其他一些相关医生与患者,以及撰稿人张小榛对本文提供的帮助,没有他们的帮助,本文的成文是不可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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